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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学之殇之学术篇

风灵 风灵 2020-02-28


 

文  风灵

 

传统的大学归根结底应该是一个研究机构,教育只是它的副产品。因此,我把学术放在教学之前,先对大学的灵魂——学术研究状况进行分析。

 

作为研究机构的大学,它的产品是思想,其使命是为整个社会提供理论支持,提供知识创新。很多人认为,中国大学创新不足,研究薄弱,未能承担思想生产者的重任,砖家、学者、教授笑话百出,成了茶余饭后的嘲弄对象和段子来源地,对社会实践无足轻重。但若真这样以为,就大错特错了,千万不可轻视中国大学的研究成果(注意:不是科研成果),其作用远远胜过了普通人的想象。

 

必须明确的是,因为最根本的哲学基础(马克思主义哲学)已经给定,因此中国的研究机构和研究者基本不致力于哲学基础理论的发展,真正的哲学研究在中国可谓一片空白。所有学科的基础已预定,在此之上分为自然学科和社会学科。

 

自然学科的情况比较简单,同样不重视最基础的科学思想创新,研究领域涉及的主要是应用学科,尤其是工程技术学。功利目的非常明显,为那些展示优越性的宏大工程提供技术支持,比如两弹一星、三峡工程、神舟计划、航空母舰等等。完成这些工程看起来仿佛是价值中立的。其工程的决策权并不在工程师(比如要不要上马三峡工程),而只能在给定的工程下,讨论采用什么方法来建设。因此,为何不重视基础科学的研究,不发展科学思想(基础科学思想天然有形而上的性质),也就不言而喻了。至于能够商业化的实用技术,不必研究,山寨就行。

 

社会学科的情况较为复杂,但能称之为学术的东西其实也只有一种,我拿不定主意该叫做解释学还是洗脑术,解释和洗脑是缺一不可的两面,不能偏废。最后决定发扬国学传统,暂且称之为教化术。

 

教化术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运用各种理论知识,为当今的行为提供合理性解释(而不是评价和批判);另一方面,以这种解释为教义,向学生和民众宣讲教育,以收服从王化之效。此外,还有少量谋士,对当今建言建策,是对第一方面的发展,但这只属于国师级的人物,一般的大学和研究机构无缘染指,暂不多言。

值得一提的是,有部分自然学科研究者也从事此类工作,比如以价值中立的方式解释PX工厂安全绝无风险可提升空气质量,吃点苏丹红没啥了不起,三聚氰胺对成人没有影响,等等。但并非是自然学科的主流,故以下以社会学科为主要分析对象。

 

发展和运用教化术,几乎是中国大学中社会学科研究的全部意义,其作用之大,如何评价都不算高估。因为,从长久来看,改变社会的是观念,而不是武力。正如人的四肢是听从大脑的指挥,社会的行动也是听每个人的大脑指挥,其呈现的合力便是受社会主流观念影响的行为。而任何人都有为自身行为提供合理化解释的本能,如果行为被证明是错误的,就会有纠错的内外压力,导致指导思想改变,进而改变行为。

 

在改革开放之前,本土社会学科意义未现,长期受到压制,因为那时候还有现成的理论可以拿来就用。“马恩列斯毛”,马恩列斯全部都是泊来品,本身体系也较为完整,而“毛”的理论虽然需要御用班子进行研究和阐释,但当时社会生活尤其是经济生活十分简单,社科能施展的范围十分有限,御用班子仍只类似于谋士军师的角色。教育大众则只需要明白有力的口号,不需要深入细致的分析。

 

但改革开放,尤其是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以来,对本土社科理论的需求爆炸性增长。不管怎么说,“中国特色”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提法都是中国原创的,国外没有现成的东西可抄,需要加工、整理、“升华”、“提炼”,各种“改造”以“本土化”。而且由于这一场改革改变了社会结构,涉及方方面面,复杂程度非往昔可比,上到中国梦,下到蜗居房价,大事小事都需要理论支持,相应的学科(例如我较为了解的法学和经济学)即蓬勃发展起来。

 

解释性研究现在已呈现一种较为成熟方式,例如,课题招标即是其中重要的一环。网上披露的中国社科院的一些招标课题,看上去荒诞不经引人发笑,比如“西方言论自由虚伪性研究”,但其实他们是认真的,这些正是需要提供理论支持的重要命题。以招标的方式承包给各个研究机构,从中选出最切合“实际”最逢迎“上意”的成果,择善而从之。

 

通过课题招标、职称评定、学术点建设、211985工程等控制资源投放的手段,官方成功地激发了大量研究者参与“教化术”的主动性和“创造性”。以类似市场竞争的方式运营教化术,是“二桃杀三士”的现代新版,堪称我国的重要本土贡献。虽然因为市场经济必然导致的思想分化,有些体制内学者教授“剑走偏锋”,打打理论擦边球,仿佛取得了一定效果,谈一些与国际接轨的普世价值,其实也不过是吸鸦片似的自我安慰而已,无损于基本格局。

本文中我无意批评学者们的这种立场。但是,官方这种姜太公钓鱼的方式,与上世纪80年代自上而下提供理论资源来驯化学者,例如煞费苦心“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却收效甚微,其效果不可同日而语。

 

课题的层层设计、分解和招投标,使得绝大多数政府行为(包括地方政府行为)和社会问题都得到了理论上的合理性包装,将亿万蒙昧人民笼罩其中,确实发挥了为全社会提供思想理论的作用(哪怕是十分拙劣的理论)。能在改革开放后,尤其是90年代以来,不算长的时间内,建成覆盖如此之广的特色理论之网,实在令人惊叹。

 

优秀“成果”被编写为各级各类教材,得到固化和强化,成为最重要的教化工具,实现了教化的系统化、整体化。

这张特色理论之网虽然论出多门,而原始的哲学基础又已坍塌,四处都是漏洞和矛盾,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因其非常广泛,涉及政治学、法学、经济学、语言学、文学、历史学、社会学、教育学……全面开花,几乎无远弗届,简直是人海战术的翻版。好容易击破一环,还有千万重的包围等着你,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那抽刀断水水更流。

况且,各科特色理论的主体毕竟经过挑选的“研究成果”,强词夺理中自有三分歪理,十句中再掺几句真话,足够让大多数人晕头转向。学生从小到大没有哲学形而上的指导,没有建立方法论认识论,缺乏常识感,知识碎片化严重,而扼杀思想的应试教育与这些教化理论的配合得又可谓天衣无缝,在长达十多二十年的全天候流水线上,不在这里掉下去,就在那里掉下去,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大学生毕业后,其人生观世界观基本定型,除非拥有非常的学习兴趣和好奇心,能独立思考阅读,收集并鉴别资料,否则再难以真正消解多年“狼奶”的毒素。此后,大学毕业生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阶层”,又再去影响他身边的人和他的下一代,实现教化的自主延续。

 

此外,以教化术为核心,通过出书、撰文、讲学、采访、顾问、咨询等种种方式进行包装,占领了绝大多数媒体和出版领域,将“研究成果”辐射全社会,持之以恒地深入人们心灵。从较为激进的时政文章,到貌似理性的心灵鸡汤,从艰深晦涩的学术专著,到耳熟能详的“丈母娘推高房价”,以及众多受到潜移默化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无一不可看到“理论成果”的影子。

这些年来,成功地唤起全社会经久不息的民族主义情绪(我上大学那会,还是中日亲善呢,短短几年,风向就彻底变了),引导反自由反民主反普世价值的思潮,为国企垄断洗地,为国进民退管制经济正名,以中国的“能动司法”理论指导司法实践,等等,即是显例。

近年网络舆论呈现一定的自由度,每天都揭露出各种负面消息,但哪怕轰动一时,多是投石于水,泛起几圈涟漪即消失不见。因为现象是一回事,对现象的解释又是一回事。信息化时代,即使不能完全控制现象的披露,也可尽力垄断对现象的解释,以统治头脑,而这正是理论的作用。

 

总之,中国经济制度改革开放后,社会生活处于巨变之中,主流思想观念反而能日趋保守并保持统治稳定,以中国大学为主的社会学科方面的“研究工作”可谓功不可没。



参见哈耶克《自由宪章》,第567页,“在十九世纪,尤其是欧洲大陆上的大学事实上发展成一些研究机构,在那里最多把教育当作研究的副产品来提供,而学生是靠给具有创造性的科学家或学者当学徒来获得知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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