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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人们明知一些政治措施是非道德的,仍旧会采取或宽容这些行为?

沙尔夫斯坦 三辉图书 2022-05-24

《万湖会议》剧照


无论是跟随一名领导者的冲动,还是加入某一集体的需要,都会令我们对道德本身的感受,也就是良知所允许我们做的事,发生改变,甚至将后者完全抵消。为了解释这一点,我回到人类与信任的联系。这次我将通过个体之间的信任,以及个体对所属团体、国家或领导者的信任这两者的类比,来进行说明。团体或领导者如何赢取个体的信任?从长远看,不是通过抽象的概念、理论、宣言或者诸如此类的言行。恰恰相反,信任是一种心理社会的感知方式,它的确切品质只能通过把历史、经济学、社会学,以及个体和社会心理学的内容结合起来加以形容。从实践角度来讲,由于这种信任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收到反应,并且分析起来十分复杂,因此它只能是一个社群的成果,而非其中任何一名个体的反应。


《持摄影机的人》剧照


可能性有很多种:集体或国家有可能会,也有可能不会信任其领导者;有可能会,也有可能不会认为应以常规方式看待既定的法规和惯例。如果一个集体信任其领导者,这种信任意味着领导者必须要对其他团体采取马基雅维利式的态度。换言之,集体内部的成员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面临攻击时会受到保护,这种保护会以牺牲其他团体的利益为代价。效忠集体就意味着以集体利益为先,这多半是因为其中的成员执意要求这么做。一名父亲之所以拥有父亲的地位,是因为他只会保护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他不管。一名领导尽管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或者没有做好准备采取残忍或欺诈的手段,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最好对其他团体采取马基雅维利式的手段,因为自己团体的成员期待他这么做——就算他不是什么好人,也好歹是个尽责的领导。他必须采取这样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对一名个体而言或许是不合乎道德标准的;但是(正如我所说),由于个体合乎道德标准的生活似乎应取决于团体是否稳定,领导者的行为从个人角度来讲或许并不道德,却在更高的层面上取得了“合乎道德标准”这一地位,并在这一行为之下让其他一切道德准则有可能实现。

我们来考虑一下:一个人的道德感或良知决定了一个人如何,以及在何种程度上对自己表示认同;一个人的良知和自我认同乃是由一个人早期的人际关系,以及同这个人联系最为深刻的集体塑造的。因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道德评判,一定还取决于影响这一道德评判的集体看待一切事物的方式。我们还有理由做出进一步分析:对于那些高度依赖他人正面评价的大多数人而言,良知对一种行为做出的评价,取决于由谁提倡或者由谁实施这一行为。因此良知往往与社会顺从等同起来,换言之,就是顺从我们身边最近、最重要的集体(不论是什么集体)当中多数人的观点和行为。即使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比如违背常规的道德原则,这一“顺从”的趋势所要付出的代价,有可能是对个体的、对内的一种折磨,而不是激发实际的抗命。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顺从,如果对此并不认同,我们多半会跟随那些特有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倘若他们拒绝,我们仍会趋于随大溜。

让我用两个经过调研的例子来阐述。这两个例子取自纳粹德国的历史,它们将良知与顺从相结合,很有说服力。第一个例子是利夫顿所著《纳粹医生:医学屠杀与种族灭绝心理学》,第二个例子是布朗宁所著《普通人:后备警察101营和在波兰的最终解决方案》。利夫顿挣扎于医生从治愈者到杀手这一转变过程的自相矛盾之处,并指出他所研究的德国精神病学家往往都是国家的公职人员,这与他们所认同的自我形象颇为一致,也使得他们很难考虑违抗国家的命令。但是这些人同样受到“科学的”种族主义这一理想目标的影响,并且自始至终对集体意志保持忠诚,也认为自己的行为正体现出这一点。结果是,照利夫顿的话来讲,这些人私底下的良知被一个具有适应性的公共良知“折叠”了起来:


折叠让纳粹医生逃避罪过,这种方式并非通过消灭良知,而是通过可以称为“良知转移”的方式来进行。良知所需要的条件被转移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自我,也就是把自我放进自己认为“好”的标准里去(比如责任、对团体的忠诚、“改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条件等),因此原始自我就无须承担自己的(屠杀)行为带来的任何责任……纳粹医生知道他们有所筛选,但不会将其解释为谋杀。一种层面上的否认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自我将“谋杀”的含义窜改;另一种层面上的否认是,原始自我对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自我做出的一切行为都予以否认。


作者: [美] 罗伯特·杰伊·利夫顿 译者: 王毅 / 刘伟 
出版: 汉唐阳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6年10月


布朗宁提供的证据来自某营招募的大多数新兵,以及已成家的中年男性(包括码头工人、卡车司机、仓库和建筑工人、白领工人)、没有作战经验的男性和心中尚未埋下仇恨种子(比如战友被敌军杀害)的士兵。他们抵达波兰三周后,军营里像父亲一样的指挥官威廉·特拉普(Wilhelm Trapp)少校将士兵集中起来,用几乎发狂一般的哭腔说,他们接下来将面临一项极为恐怖、令人十分不快的任务。他声称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项任务,接下任务让他后悔万分,“可命令是由最高领导层下达的。如果想让任务简单一些,男人们就该记住,在德国,炸弹正落在女人与孩子身上”。


作者: [美]克里斯托弗·R·布朗宁 译者: 张孝铎 
出版社: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5年2月  

军队的这项任务是将附近村庄的犹太人集中起来,挑选出其中符合工作年龄的男性运送至劳动营,其余人一律枪杀。特拉普说,由于这项任务十分艰巨,军队中的年长成员如若感到不能承受,可拒绝。于是五百人中有十来个立即走出队列,表示自己不能胜任。这是一项很严肃的决定,因为它“意味着要远离自己的同伴,并且承认自己‘太弱小’或‘太怯懦’”。真正的枪击开始时,还有一部分人退出了任务。余下80%的人参与枪杀,不过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利用之前命令中模棱两可的地方,避免杀掉一些人。比如有人选择不杀孩子;一名士兵只枪杀那些母亲已被邻近的人杀害的孩子,“让这些失去了母亲就无法生存的孩子们得到解脱”。

这些士兵回到营房时,他们:


十分沮丧、生气、愤愤不平,身体激烈地发抖。他们吃得很少,但喝得很凶。特拉普少校来回巡视,力图安慰他们,并再次将责任归于高层领导。可无论酒还是少校的安慰,都无法洗刷弥漫在军营内的耻辱感和恐惧感。


士兵们在沉默中达成共识,再不去谈论屠杀;可是其中有些人夜里开始做噩梦。从那以后,军营里的士兵似乎很反常地摆脱了那次枪杀的阴影;只要被迫执行杀人任务,他们居然就“变得越来越高效,成为麻木不仁的杀戮者”。

由于军营里的士兵无法避免杀人,对这一行为做出的解释是,他们发现自己几乎无法违背上级的命令,逃脱责任。可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强调的并非对领导和权威的服从,而是难以蒙受耻辱。“同伴会怎么看自己?”他们扪心自问。当监管并非很严格时,许多人没有服从命令。作为心智成熟的男性,他们已然接受了纳粹的教条理论。尽管这个集体被深深地灌输了纳粹的思想,可究竟这思想对他们产生了何种影响,并不清晰。在对所有因素进行考虑之后,一个最有可能的、较为笼统的解释为,士兵拒绝枪杀犹太人,等于拒绝分担一项十分艰难的集体责任,并冒着在集体中被孤立和排斥的风险。没有参与枪杀的士兵,并非以道德,而是以脆弱为借口,间接助长了其他士兵的强大与优越感。结论是:


在差不多每一个社会集体中,集体给其成员在行为上施加了巨大压力,并设立道德准则。如果101警察军营后备队的士兵在这种情况下都成了杀人狂,还有什么集体不会?


我从集体向其成员施加的压力,讲到集体对根据某一等级制度进行统治的反应。这种等级制度作为规则,让每名个体对他的上级趋于服从。不论集体的成员与领导者关系如何,集体内部的生活让人们既有可能产生恐惧,也有可能激发热情,二者的影响随着它们在成员内部接受度的提高而有所增加。如果一个小领导(拥有的权力很小)晋升为大领导、大领导晋升为更大的领导,那么越来越有可能出现以下局面:领导者与被领导者都在参演一出戏,这场戏里有相互歌颂和情绪高涨的个人崇拜,使他们的侵略战争更加合理合法。倘若敌国竭尽全力防御,或者胜券在握,我方的反应是道德上的愤慨。紧接着,祖国的实际边界成为一个道德性的问题,让每个人都感到有责任和义务去守卫它,正如欣古印第安人有责任保卫自己的领土不受野蛮人的侵扰,使其不对他们颇有道德操守的生活方式构成威胁一样。在这种情况下,父母一样的领导者或家园的敌人(无论真实存在还是想象中的敌人),成为每一个忠诚孩子的敌人。真实存在或想象中的敌人永远在他们身旁,他们可以感受得到,有些人生来无动于衷,或没有猜疑心,正因为他们的盲目,挑起了间谍、叛徒之辈,从而构成威胁。既然如此,除了在尚未搞清楚状况的局外人面前展现出奸诈与凶狠之外,一个人应当如何防卫自己?



本文作者 本-艾米·沙尔夫斯坦(Ben-Ami Scharfstein)
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哲学系荣休教授,曾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市立大学亨特学院与布鲁克林学院等,研究领域为比较哲学、哲学史,另有著作《哲学家生活与思想的本质》《鸟、兽及其他艺术家:论艺术的普遍性》《语境的困窘》《伯格森哲学的源头》《世界哲学的比较史研究:从奥义书到康德》《神秘体验》,以及《不可言喻:词语在哲学与宗教中的失败》等。



作者:(以)本-艾米·沙尔夫斯坦  译者:韵竹 

出版:三辉图书︱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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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政治经常是非道德的?

◆如果不能认真思考这一问题,理论的现实关怀性不仅会备受质疑,生而为人的完整性也将遭到贬损。

◆以色列奖得主沙尔夫斯坦,审视不同时空下的非道德政治实践,叩问棘手而残酷的人性与社会现实。

沙尔夫斯坦认为,如果把马基雅维利主义与具体的政治生活相分离,政治学和伦理学理论不仅会失去对于人类事务的适用性,其理论本身与现实政治的关联度也会遭人质疑;同时,马基雅维利主义,即为达政治目的而摒弃道德顾虑的非道德性,则必然会赋予政治生活中的欺诈与暴力以正当性。

本书探讨的是,政治为何且如何是非道德的。作者从比较文化的视角,考察了古代中国、古代印度、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现代欧洲,以及部落文明中非道德的政治理论与实践,一方面揭示马基雅维利主义的非道德政治在世界历史上的普遍存在,另一方面着重回答:人们为什么会接受违背“真实”“公正”诸原则的政治行为?历史上主流的哲学思想,是否对马基雅维利主义持一贯的批判态度?在政治生活中采用欺诈手段,是否确实有助于政客们追求最大利益?马基雅维利主义的盛行,是否意味着未来更加美好的政治生活是不可能的?



编辑|艾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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