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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我的翻译艺术:翻译没有艺术——黄灿然座谈会纪要

奇境译坊 语言服务 2021-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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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4日,「奇境译坊·复旦大学文学翻译工作坊」请到著名诗人、翻译家、评论家黄灿然,在这个众人期盼已久的座谈会上,黄老师畅谈翻译是艺术还是苦功。他结合自己的亲身经验与体悟,为在场的百余位复旦师生和外界听众带来了一场关于文学翻译的盛宴。小编整理了一份座谈会纪要,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这是我第一次开翻译讲座,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复旦。我可能是全世界学英文最差的人,我从初中一年级学到高中一年级,一个英文字都不懂,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写不完。偶然的机会,我的舅舅建议我去考大学。我十四岁离开家乡去香港。不懂广东话,不懂英文。所以我白天在工厂干活,晚上从ABC开始学习英文。学了两年后,去考大学。我不是靠学校的,我主要是依靠词典。所以我今天讲的第一件事就是查词典。我来复旦,包括来上海都是有特殊意义的。我的第一本词典《新英汉词典》是上海出版的,我学了八年之后去做了专业翻译。之后陆谷孙先生的《英汉大词典》出来了,陆谷孙先生是复旦的。《新英汉词典》我学了八年以后,已经完全翻烂了。《英汉大词典》到目前我已经翻烂了大概八套,字典的边已经卷起来了,附录部分都已经掉了。


我本人非常爱读翻译的东西,因为我又写诗,所以我相对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实际上从事翻译,我是先做一个读者,再做一个译者。到了中年,我下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决定,我下半辈子做翻译,为别人服务。我有目标,我的目标定在诗和诗论。所有传记和商业的,除了个别的情况,我都不考虑翻译。


今天,我不谈译诗的艺术,因为我所读过的关于译诗的艺术的文章,我几乎都无法同意。我认为,如果不打好基本功,奢谈翻译的艺术是没用的。这基本功也是苦功,我谈的是吃苦的艺术。






我在《大公报》做翻译的时候,很多小朋友来了。他们也做翻译,但是他们不带词典,这使我非常吃惊。不查词典,问题是很多的。不但要查词典,还要学会查词典。你懂不懂查词典,取决于你是不是经常翻。每本词典都有一个凡例,学英语的应该都要把凡例看一遍。


“as failures go”,你在网上是查不到的。如果输入“as…go”,你是查不到的,因为“as…go”非常多。如果你完整地输入“as failures go”,你也是查不到的,查到的是原著这一句话。我翻看《英汉大词典》,发现里面是有的。“as…go”是“同一般的……相比”。《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上面的解释也是一样的。


句中比较重要的词就是“performance artist”。他们的翻译没有译出这个词。就因为一个词的误解,整篇译文,包括里面的一些关键词,就全部错了。这其实就是“行为艺术家”的意思。“performance art”,《英汉大词典》解释为“戏剧表演艺术”,《牛津高阶》解释为“行为艺术”,这个解释就比较正确。因此,字典的选择非常重要。



《英华大词典》、《英汉大词典》、《牛津高阶》都将其翻译为“哽咽、喉咙哽住”。然后我查了《教育部重编国语辞典修订本》,输入了“哽咽”,发现其意思是“悲泣,不能成声”。“哽噎”是“因悲伤气塞,而说不出话来”。那么,我选择了“哽噎”这个词。因为它更接近原文的意思,是说不出话,而不是要哭出来了。所以,不但要会查英汉词典,还要会查中文词典。


这个例子出自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以前的三个译本都译成了家书。为了找到“lettere famigliari”,我翻遍了有关彼得拉克的所有介绍,中文版的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都查不到这本家书。我们不能因为一次查不到,就认为它没有了。互联网不断在更新,新的功能出来,你可能就能查到了。另外,输入的关键词不一样,出来的结果可能也不一样。我花了一两年的时间,最后找出了它的来源,证明不是家书,所以查资料需要耐性。英文里有三种译法,我最终采用最后一个译法,是牛津世界经典丛书译本彼特拉克诗文集的作者介绍里的译法——《私人信札》。



有的时候,查资料不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那么需要进行图片查找。比如“cradle of string”,根据图片加注,方便读者理解它的意思。它指的是包装的时候要用绳子,线像蜘蛛网一样。




这句句子很长,我读了很久还是读不通,因为逻辑上有矛盾。后来我发现是原作者的引述错误。引文把“in visible”连写成“invisible”,实际上句子应该是“change about in visible and transitory things”。意思是说,不要执着于可见和短暂的事物。但是原文排印错误,就造成了理解的困难。




翻译的校对确实是非常重要的。我在《给未来的译者——谈翻译的十个条件》中谈到,假设你的理解力是百分之百,但是如果你没有反复做校对,那么会让读者感觉你只有百分之八十的理解力。意思就是说,你会留下错误。这些红色的部分就是错误的地方。如果你不小心谨慎地校对,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也就是实际只翻译出了百分之八十。以下是我通读过三次但仍未做英汉校对的译文,让一位想学翻译的朋友帮我做第一次英汉校对(通常要做三次英汉校对),结果是我的译文同样也只有80%理解力的样子。



我以前问过我的小师弟,除了课本之外,你完完全全读过一本原著吗?他说没有。读原著是一种能力,最初几年确实需要花很多时间。然后,你慢慢就习惯了。原著不仅包括书,还包括报刊文章。我建议你读原著70%,读中文30%。“collector’s item”这本身就是一个词,不能把它翻译成收藏家的一个物件、一个项目。但是这句话,只要你平时多读原著,你一年会遇到十次八次。它其实是“珍品”的意思,很少见的意思。两三年来,我发现两三个译者都把这个词译错了。



【这些】激进学生在本周全国会议开会时引人瞩目。

【这些】国内的颠覆分子提出一系列决议,要求采取暴力行劢。


这些激进学生是国内的颠覆分子,他们在本周全国会议上引人瞩目,提出一系列决议,要求采取暴力行劢。

“the”后面的名词,常常用来指代前面某个名词或某个说法,以避免同字相犯。“the radical students”和“the nation’s subversive elements”在这段话中,其实讲的是一个东西。所以翻译的时候,要翻成一件事情。如果你没有意识到,你翻译的时候就变成两件事了。所以,读到“the”的时候要带有感情,否则你忽略它,就会造成错误。


“then”作为“总之”是非常少的。我可能翻译两本才遇到一次。“then”的使用规律是:1、“then”都是放在句子第一个逗号之后。2、在出现“then”这个总结句之前,都有较长、较多的比较、举例等。


做翻译评论的时候,我们需要比照不同的版本。因为翻译家在一段时间之后,可能会重新校对自己的翻译,从而发布另外的版本。另外,原著从在报刊发表到收录于书里,往往有重大修改。不可拿报刊发表的文章来评论人家从书里翻译的译文。因此,如果你只是选择一个版本进行评论,那么你就容易冤枉人家。我以前就曾被人冤枉过。如果我纠正他,他会很没脸,但我没纠正他,导致他现在还以为他纠正了我。这是一个可悲的例子。



关于意译和直译的争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说这是汉化和欧化的区别。争论已经变成——意译是好的中文,直译是坏的中文。我现在将它重新定义,就是说这其实是好中文和更好的中文之间的争论。以上括号中的句子,相比之下显得更中文。从长远考虑,做文学翻译,这样改是没必要的。如果要出一本书,是商业化的,那么最好用更中文的版本。作为文学,保留原来的翻译更好,而且这样也更加省时省力。我觉得存在更好的中文的可能性就是“不感到有义务去说话”。类似的句子里,包含着更好的中文的发展方向。


这首诗的译者说,“我翻译这首诗的时候坐在昆明温暖的阳光下昏昏欲睡,脑子里一只小花栗鼠总是来打搅我,他很害羞,但也淘气,一定是爱上了我,才会如此。我把我的感受加到了译文中,也注意了押韵。这首诗里有一个文化点,就是最后一句的Emily Dickenson,她是位西方国家耳熟能详的女诗人,但是中国人不一定知道她,于是我翻译的时候只翻译成了‘诗人’。”


这段话是非常自恋的。首先,翻译的时候最好还是保持清醒状态。其次,为了“照顾”中国的读者,他省去了对于“狄金森”的翻译。一个小孩如果喜欢而且读到“狄金森”,可能有一天就会成为比狄金森更厉害的人。但是现在这位译者剥夺了读者认识狄金森的可能性,甚至是剥夺了他发展成为更加重要的诗人的可能性。再者,如果你稍微有一些素养,那么不至于把“he’s like”翻译成“他喜欢”。而实际上,这是“他像”的意思。短短一首译诗,几乎每句都有错误。如果译者花更多时间在原文上,少花一些时间在幻想上,就不会造成错误了。




座谈会照片集锦


















编辑/萧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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