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朝文：X老师是个大好人

作者：黄朝文

四十二年前，我上初中，有一位老师，姓X，约莫三十多岁，矮个儿，留平头。穿着朴素，一年四季就那几套中山装，四个衣兜，平底布鞋。他给我们教过一年植物学。

背地里听高年级同学讲述过一些关于X老师的故事。

那时学校住房紧张，校园东南角有一排砖瓦房，X老师就住最东头一间，其余是学生宿舍，房后面有一个大厕所，师生共用。X老师宿舍出门右拐是一条约一米多宽的通道，是去厕所的必由之路。学生上厕所，必须轻手轻脚，若是快速奔跑，只要闹出噪音惊动了X老师，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宿舍前面场地有几棵苹果树，初夏季节，苹果不过核桃大小，刚刚才有一点甜味，饥肠辘辘的学生们便开始偷吃。一旦被X老师听见，他便打开门大声吼叫，可是，只要他宿舍门一开，学生们一哄而散，见他进屋了，学生们又出来了，他总想捉拿一个典型整治整治。

一天晚上，X老师终于想到一个高明的办法，他先去商店买回一瓶墨汁，悄悄泼洒在苹果树上。然后躲在屋里静听窗外的动静，一旦有了响动，便迅速开门出来，瞄准学生进入哪个宿舍。然后直奔那个宿舍，令娃娃们全部出来排队，伸出双手。他打开手电筒，挨个检查手，终于准确地揪出了三四个。罚站，训斥，直到夜里十二点多才放回去睡觉。从那以后，每晚风平浪静，再也没谁敢胡乱造次了。

X老师生精通武艺，会拳术，性格暴躁，甚至拳脚揍人，但没有亲眼见到过，我是将信将疑。对于调皮、不守纪律的学生，X老师有一套方法，他最擅长语言讽刺、辱骂和挖苦，他能将你讽刺得嚎啕大哭，他能将你挖苦得无地自容，他能将你辱骂得狗血喷头。他所教的班，学生对他没有一点好感，个个都记恨他。

X老师个性倔强，见了学校领导，从不拍马吹捧，更不阿谀奉承。相反，对于领导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态度，从来看不惯，甚至很痛恨。七十年代末，他刚参加工作，因年轻气盛，常与校领导发生争执。那一次，他又与校长开战，只听他声音洪亮、据理力争，而校长节节败退难得招架。结尾，他说，学校是国家的，不是你私人的，如果是你私人的，我不会来，就连屙尿也不朝你这一方。校长顿时气得吐血，卧床十多天不理校务，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领导敢招惹他。

那时，讲课不兴普通话，X老师讲课全是方言，他的方言听不出任何特色，故一直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的字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听说他是七十年代工农兵大学毕业，谁知道什么工农兵大学，只是揣测那大学学的文化知识不多罢了。他对拼音基本一窍不通，不会使用字典，上课常读错字，记得上第一课，他将细胞（bao）读成细胞（pao），细胞壁的“壁”分明第四声，他却读成第三声。所以，要说X老师文化水平不深，这个是真的。

X老师结过婚成过家，还有一个儿子，但是，三年里从没见过他的爱人和儿子。又听人说，因为X老师性格暴躁，常对爱人拳脚相加，夫妻不合，故而早离异了，爱人携儿子走了，剩下他孑然一身。

可想而知，对待自己的亲人能如此的凶狠，对待校领导能如此的不敬，对待小孩子能如此的绝情，大抵不是一个正常人。于是，大家都不敢靠近他，甚至内心将他视为“异端”“怪物”。也没谁敢背后议论他，害怕被他知道而惹祸上身，三两个人一块儿时，偶尔谈论他，而且每当此时，总会让人心惊胆寒。

据我观察，X老师的性格古怪，至于如何怪法，似乎又无法形容。至于讽刺、辱骂、和挖苦学生，听人说而已，他在我班上课，从没有发生过一次。对于殴打家暴爱人的事情，我认为纯是捕风捉影，我没有见过他如何的残忍和不近人情。至于对抗学校领导之事，是真是假，更是不得而知。

既然人们都这么说他，我们还是注意一些为好，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每次见到他，格外地小心谨慎，老远看见了，便轻手轻脚，不敢吱声，连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跟他打招呼，生怕说错话而惹怒他。若只是讽刺或辱骂几句，也就算了，若挨上他的几拳脚，此生算是报废了。有幸的是，直到初中毕业，我们之间相安无事，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他除了给我们上课外，其他没有任何交往，我能肯定他一直不认识我。

一九九零年，我工作了，我又回到了这所学校，跟X老师成了同事。X老师依旧很朴素，还是那几套中山装，四个衣兜，从不花枝招展，从不奇装异服。其中一件中山装依稀记得，浅灰色，上面衣兜里常挂着一支钢笔。很久也不见他换洗，但很干净很整洁。

八九年过去了，X老师依然住在老地方，学生调走了，宿舍进行了改造，住进来几位年轻老师，这里被打造成一个小院子。X老师家有一位年轻爱人，后来知道，这位爱人比他年轻二十岁，姓G，娘家住上津街。他们有一个儿子，那时四五岁，常在院子里玩耍，他身体消瘦，那相貌神态，跟Ⅹ老师一模一样，脑瓜子很机灵，会模仿一些电视小品，会背诵许多顺口溜。调皮，后来上学了，学习成绩不大好。

X老师家有一台黑白电视，三五个单身老师常拥进他家里，电视剧能看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回去睡觉。冬天里，他家有时烧有炭火，我们抱着作业本考试卷挤进他家里，边烤火边批阅。X老师很随便，从不管我们，不倒茶也不拿烟，也没有一句客套话，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久而久之，我们也很习惯了。

后来，X老师搬家了，到对面大房子里，从学校回来，进院子路口第一家就是他家。院子中央有一个鱼塘，常有鱼儿在里面翻滚，他家正门外有一棵木瓜树。业余时间，我们常来塘边钓鱼，他从不干涉，有时还过来给我们传授钓鱼技巧。木瓜熟了，我们摘下来腌着吃，他也视而不见，任凭我们摘。他全变了，再也没有见他泼洒墨汁查案了。

X老师特别勤劳，院子西北拐角处有一条路，全由青砖铺就而成的台阶，台阶反复拐弯，一直通到古城墙上。古城墙外侧由古代石砖砌成，厚约两尺，内侧是约五六尺宽的狭长带状土地，据说，这些土都是X老师用筐子从别处挑来的。在这里，X老师种植了各种蔬菜，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四季豆、豇豆、萝卜、白菜等。蔬菜收获了，他们吃不完，送我们吃了许多。很少见他买菜，极少时候，天旱无雨才会去买，他非常节俭，即使买菜也只是买些青菜罢了。

X老师买菜十分讲究，白菜也好苞菜也罢，只买那些浑身布满虫眼的，而长得漂漂亮亮光光溜溜的，他从来不要。问其何故，答曰：虫不敢吃，我也不敢吃，虫敢吃，我就敢吃。喷农药的菜，当然漂亮光溜，他的话简直就是真理，令人无言以对。

中午晚上下班回来，到院子路口，常听见咯咚咯咚的响声，仔细一听，是切菜的声音。X老师做饭，总是那么的仔细认真，一盘土豆片，约莫二十分钟才能切完，炒，又得二十分钟。还有其他菜，还得煮饭，那时没有电饭锅，只是柴火灶，一餐饭，往往一个多小时弄不到嘴。

X老师性格孤僻，喜爱独处，人多人杂之处，他不爱赶，没事了就在家里或菜园里摸弄，看起来似乎很不合群。没见他家招待过客人，也没见他出外做过客，饮酒与否，不太清楚，但抽烟，他抽烟不分贵贱，能点着能冒烟就行。感觉他很有修养、内涵和见地，唯独不善于言辞。

X老师跟我相处甚好，或许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或许因为我们都教同一学科，或许我们都喜爱盘弄花草树木，或许因为我们的性格很相近……业余时间，我们常站在他家门外水泥台上聊天，至于聊天内容，主要是花草树木养植，工作方面，反倒聊得甚少。我的性格也随和，在我们交谈时，我很尊敬他，无论他说什么，对错与否，我只是连连点头，从不与他争论。看得出，他对我也很友好。

我对X老师的认识，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分明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对我们年轻人，他特别地关爱，他从不摆架子，从不摆老资格，总是面带悦色跟我们说话。先前人们所讲的那个令人望而生畏凶神恶煞的X老师，跟这个X老师根本不像一个人。不知是因为岁月流逝改变了一个人呢，还是先前人们的传言有误。看来，要认识和了解一个人，需要长期与其交往和接触，人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单凭道听途说，听人介绍，都是不可靠的。我相信我的直觉，X老师绝对是一个大好人。

那年头，内地老师待遇很不景气，许多人每天只教书，连饭都吃不上，常饿得头昏眼花。而沿海地区稍好，于是，不少人开始孔雀东南飞了，他们飞往广东，飞往浙江，飞往福建等地，去寻找新的生活。一九九三年左右，我们学校一位同事也飞走了。

一个月后，回来了一封信，信封上签写：X老师亲啟。那天，X老师正要拆读信件，正巧被我看到，他见是我，也不避讳，还说，没关系，不是别人，是×××写来的，我们一起读。可是，毕竟不是给我的信，他读时，我只随便瞅了一眼，其中一段内容记忆犹新：

“X老师，你好，你是我此生唯一敬佩的人，也是我唯一思念的人，你的光明正大、刚正不阿、大公无私的精神永远感召着我……我只给你写了信。我出来已一月有余，先后到过武汉，到过江西鹰潭，最后到了福建……”我很惊奇，他对X老师的印象，竟然跟我的不谋而合，简直就是高度吻合。

六七年后，我也离开了那所学校，来城里了，临行那天，因走得匆忙，没有与X老师辞行。随后五六年里，因没有手机和电话，虽然有时也想起过他，但无法联系上他。

有一天，突然听说X老师患病了，半身瘫痪，不能行走。他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依照他的性格，是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怜悯与照顾的，不知道他后来究竟怎样过的。估计整日卧床不起，一切由家人侍候着。

又过两年，又传来噩耗，X老师去世了，六十刚刚出头，我听了，如同听闻晴天霹雳一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可是人们说的确是真的。真是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得如此之快，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永远缅怀X老师。

2024/09/02于郧西。

作者简介：黄朝文，男，湖北省郧西县人，郧西县第一中学教师，从事高中生物教学三十五年。业余爱好：徒步、音乐、乒乓球、养花草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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