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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的阅读生活(上)

丁邢 丁东小群
2024-09-05

2015年1月10日,丁东接受了孙沛东的采访,回忆知青经历和文革时期的读书生活。以下是交谈的主要内容:

:我中考的是一个很好的学校,北京师大一附中文革前读书我挺规矩的,读的课外书是当时最流行的革命文学作品。父亲从单位图书馆借回来《欧阳海之歌》、《红岩》,是我最早读的课外书。父亲在中国民主建国会工作,单位的图书管理员是一个老太太叫杨美真,原来是章乃器夫人。1957年章乃器被打成右派当时组织动员杨与章乃器离婚,给施加心理压力,就要求章乃器离婚然而离婚之后。杨还是被打成右派。她想跟章乃器复婚,章没有接受,而是找了其他伴侣。杨美真在四十年代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和章乃器在政治舞台上共患难,也曾被安排为全国政协委员。我没有仔细研究过她的经历,但我知道打成“右派”后,她就成了图书管理员。到了七十年代,我们两家成了邻居我跟邢小群是1977年结婚,给送了袋喜糖,她送我们两个玻璃杯,对我们着重其事地说:祝你们高举毛主席伟大旗帜,紧跟华主席奋勇前进。

文革一开始,大字报披露了高层很多内情。我作为一个学生,关心国家大事,想多了解一些内情开始看一些政治性的书籍。《赫鲁晓夫主义》这本书,是我父亲借来我当时也看了。书的作者古纳瓦达纳是锡兰共产党的领导人,站在中国的立场上讲赫鲁晓夫和斯大林的关系,说斯大林在世的时候赫鲁晓夫在怎么恭维斯大林,歌功颂德,在斯大林死后怎么样否定斯大林,介绍了苏共的两次权斗争,一次是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怎么战胜了马林科夫、莫洛托夫,还有一次是赫鲁晓夫怎么被勃列日涅夫干倒。读这本书,让我第一次知道共产党国家上层的权力斗争。我有一个同学卢叔宁比较早地怀疑林彪,他也看过这本书。他一点破这件事,我看这本书得到的知识马上就全部被激活了。这本书是我最早读的外国人写的政治读物。

:您记不记得具体是那一年读这本书?

:应该是在插队以前我是在1968年底插队的我在中学时代,看这种政治读物比较晚,但是这本书我看过。文革开始以后,一个是爱看大字报,了解点上情;文革中群众组织可以油印各种动态,如中央首长讲话类,我父亲是一个老实人,文革中没事干,就搜集毛泽东未发表的讲话,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各种版能买的尽量买,买不到的就抄写。我父亲身体很不好,六十年代初,下放山东一年就得了肝炎,以后就是肝硬化腹水,做手术不成功,在家养病没事干,因此就编校毛主席没有发表的讲话,他整天就干这个事。因此我也就看了很多《毛泽东选集》四卷里没有的讲话,实际上使我潜移默化地也了解了一些上情。文革中1966年6月初停课,以后1967年复课闹革命也没复成67、68两年,我就到学校革委会的小报当了编辑,整天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内容应当说是完全跟着主流宣传走的,但是我在那里学了编辑业务,怎么改稿子、怎么划版,怎么写评论等等,等于我学编辑的第一课,应当说我在十六七岁就是一个熟练的编辑,但是我的知识储备不行。接触的全部都是两报一刊社论之类的东西,写文章也是学戚本禹、姚文元的口气

1968年底我就下乡插队了,当时我挺主动的满怀豪情。别的同学都是坐火车去的,我和杨小平、文重萍三个同学组成一个小“长征队”,行李随着火车走了,我们从北京走到山西,走了20多天。三个一路走一路聊杨小平是老高三,他父亲杨伯箴是瑞典大使,文革中杨小平也是一个风云人物,反对工作组我们学校的工作组得到刘少奇直接支持杨小平也受到迫害翻过身来,就做了学校的革委会副主任他对中国高层政治知道得比较多自己进入了政治漩涡。我们“长征”一路上聊中国高层政治怎么回事。学校的氛围下乡插队的氛围,使我对国家大事、高层政治关注度比较高。

到了农村下乡的时候,我记得我的箱子里带着我父亲送我的一套《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我们下乡真是想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了山西,我们先参观大寨,还跟陈永贵握了手。后来到了村里,按照《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高潮》那样大干一番。实际上即使看了那些书到农村也使不上劲我们大队的掌权人是县武装部重点扶植的典型,对权力很在意,怕知青夺了他的权,始终保持着警惕性。后来他看我们这些知青也很受县里重视,就赶快给我们一些小职务,什么民兵连连长、排长之类

:就是把知青纳入他的统治之下?

:也给我封了一个排长第一年劳动强度特别大,因为他好大喜功嘛,老要加夜班,搞农田基本建设,所以第一年也没什么看书时间。第二年看书的时间就多,为什么呢?到了1970年,县里组织“整党建党、一三反,农业学大寨”工作队,把我们这些知青抽出来到另一个村里去当工作队工作队一般由公社干部、知青、转业军人教师组成,去整顿另一个村的领导班子。到那儿,劳动就成了象征性的,因为你在本村劳动,得和农民一样受苦。你要是不出力,人家给你评工分评得很低,你也没面子但是到了另一个村,你就成了管人的人,一天三出勤,我坚持一出勤就是好干部,因为你不挣它的工分,又下地干活,这样我就有了读书的时间,很愿意读一点书光读《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高潮》《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也不过瘾,就想再读点别的书知青之间就互相借书看我们那个县三个知青点,都有爱读书的学生,互相,互相借书看,一个相隔四十里。一个相隔二十里。借的书现在回想起来,印象比较深的是两本苏联小说柯切托夫的《州委书记》和《叶尔绍夫兄弟》,这两本书是文革前,我们翻译过来作为反修用的,柯切托夫联的作家协领导,是苏共中央委员,是属于坚持斯大林主义的正统派但是他的小说我们看是非常有意思的。为什么呢?因为中国的文学作品50年代宾雁和王写官场的矛盾冲突被打成右派之后,谁也不敢写这方面的内容。但是柯切托夫写了这些,官场里有一些奸猾小人,权术上搞一些阴谋,搞“假大空”的东西他虽然在苏联文坛上是一个保守作家,但是小说拿到中国,里很多东西却让人感到具有批判性,射性。我们现实生活中各种“假、大、空”还有部队干部搞的形式主义的东西,让觉得很不舒服了,从他的小说里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参照。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后来柯切托夫的几本小说我国都翻译,文革中上海翻译《落角》和《你到底要什么》。文革前还出版过《茹尔宾一家》《叶尔绍夫兄弟》曾经由邵燕祥执笔改编成话剧,文革前在青年艺术剧院演出,当时演出意在反修

你提到沙龙的问题,1970年1971年,我回北京也接触过沙龙,这个沙龙在杨东的《城市季风》和文革中的地下文学》里有记载,当时在北京市很有名主人叫黄以平,是北京101高中的一名女生,她父亲是中国著名的地理学家黄秉维,1955年的学部委员,后来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她家比较宽敞,搞沙龙有地方我在她家见过伊林、涤西、柯云路张木生也是她们家的客人,不过我当时没见过那个时候就知道张木生在内蒙古插队,提出反思人民公社,被一些和他观点不同的中学生告密毕竟张木生父母认识周恩来,所以他没有遭受牢狱之灾。黄以平家的沙龙在北京算层次比较高的,在她家进进出出的人在后来史上有名的能举出好些。我当时喜欢文学,所以我手抄的东西都是一些诗剧本之类。

我在1971年底经历过一件与读书有关的事1971年国务院开了一次出版座谈会,要把文革前的出版物清理一下,能够重印的就重印,要求各地成立“三结合”的审读小组,讨论哪些书可以再版,哪些书不能再版插队的沁县分两本书,一本叫《故乡散记》,是一个沁县人回故乡写的散文,但是那本书没找到,没有样书。还有一本是杏绵写的抗战时期的儿童文学叫《地下小学》。这本书找到了,我们就讨论这本书我们这些知思想比较开放,认为这本书没问题,县武装部的干部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是美化了日本兵,他用“三突出”的逻辑来批判。县武装部的干部发表意见,当地的不敢提不同意见,审读组里有两个知青,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杨志栓和武装部的干部唱反调后来这两种意见报上去,上面说这个县的审读水平比较高,因为毕竟有人赞成无条件解放。

就在这个期间,我们要审查两本书,我们不能只读一本就算了,那本书我们也要找一找,县里有中学,有师范,图书馆里或许有这本书,我们就去图书馆里找书,穿着大衣进去,了几本书出来。我两本诗集,杨志栓的是名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说明当时读书层次比我高,他知道史学经典是什么

我们村知青有文学社团,五六个喜欢文学,我们村叫长胜村,组成文学小组叫“青文”,长胜青文学小组的意思。的爱写诗,有的爱写小说。韩旺辰专门学浩然,《艳阳天》都快背下来了。我那时候读小说也是这么一个水平,什么《创业史《青春之歌》,读柯切托夫就是层次高一点的了。当时喜欢写点诗,学郭小川、贺敬之我学这个得到了实际的收益,我当时写的诗在《山西日报》登出来了当时媒体特别少,全省公开媒体就那么一两个,除了《山西日报》,还有内部通讯员业务培训的一个刊物,我也登了一次。我的诗在这两个媒体上各登一首,在县里就不得了了,为这个县作大贡献因为那时是军队干部掌权,军队很在意宣传。是评比的一个要素,所以要求通讯组在省和地区的报纸上露脸,我在报上发表东西也算是政绩的一部分县通讯组长郭同德对我特别好我就把自己的作品抄了一份放在他那里,这无意间解决了我的工作问题。当时大学要恢复招生了,招工农兵学员,大家都想当工农兵学员。第一年还算相对正规,有一些表现好的、各行业的标兵的可以得到推荐。当然也有不少是领导干部的亲戚我什么都不是,过完春节也想回到县里争取上学,他们说不用争取了,省委政策调查研究室要你了。当时山西省委书记南让省委政策研究室从知青中挑人,他们兵分三路到各人,到我们县,县委通讯组长郭同德就把我推荐上去了当时我沁县也没有面谈,就决定要我了。我们县一共了两个北京知青王川在村里已经入了党,他有行政能力,后来做到金融界高管。我没有求人,送礼,就靠笔杆子从插队的地方跳了出来,真是天上掉馅饼。进了研究室,就开始了读书生活。

文革前省委、省人委、省中友协等几个单位的书全收集研究室,省委大院里就这个单位书最多。我们刚去不久单位就要搬家,因此需要把那些书籍归类、打包、整理。本来就有读书的爱好,所以在整理的时候,这些书心里就有了数。什么书找不到,我就可以找到。到了1973年,我试用一年合格,就回去转关系,正式调动。调进去后,他们又让我到绛县中阳公社挂职锻炼一年,吃“百家饭”。农村卫生条件不好,被传染了甲型肝炎,回北京养了三个月,我各项指标正常了,就让我管理图书。

我在中国没有书读的时代,得到了一个最好的读书环境,想看什么书随便挑,灰皮书、黄皮书都有,就看你想不想读。当时内部图书恢复出版,包括摘译什么的,内部图书分为省军级、县团级,政策研究室可以买省军级的书。那些内部出版物我都看了。文革前灰皮书、黄皮书不全,经历过文革,失散了一些。《人·岁月·生活》原有三卷,当时只剩一卷,《解冻》我看了,托洛茨基《斯大林评传》看了卷,不全。托洛茨基《被背叛的革命》当时特别想看,但是没找见。《新阶级》在政策研究室没有,但是省委办公厅有,王川调到省委秘办,他从省委办公厅借出来,让我看了。

那段时间读了几种书:一类是毛泽东要求干部读的六本马列的著作。我也跟着去省委读书班当工作人员,学习费尔巴哈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国家与革命》《法兰西内战》我也看了;灰皮书、黄皮书虽然看不全,但是也看了一些《带星星的火车票》《愤怒的回顾》等等。文革前翻译出版的苏联、法国的一些小说如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也看过一些;那时候出版的内部书,我都能看到,印象深的有几本:叫《人世间》,作者巴巴耶夫斯基,它讲述一个落魄的老干部看到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引了涅克拉索夫的诗很苍凉,“人世间为什么在我们这一代告终......”它在中国的效果和在苏联是相反的。它在那是保守的,但是在我们这里启蒙意义。还有像《布拉格之春》《勃列日涅夫传》、费正清《美国与中国》也是那个时候看的。

1973年,我到山西绛县挂职当了一年公社干部,下基层工作,锻炼锻炼正好碰到李庆霖给毛泽东写信,毛泽东回信,下发了中央文件,让解决知青工作当中的问题。公社领导既然你是知青出身,这个公社的知青工作就归你管。全公社里有三个知青点,我就转悠。他们有什么问题我尽量解决,能呼吁就呼吁,能办就办。知青梅天的父亲梅益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译者,文革前是中央广播事业局局长,文革后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书记。他跟我那时候认识,后来我挂职一年回来了,他也被推荐到山西大学外语系,学英语他和我成了朋友。他和《八九点钟的太阳》的作者卡玛是101中的同学,卡玛已经回美国给他寄来了原版的《赫鲁晓夫回忆录》我跟他说,《赫鲁晓夫回忆录》中文本省军级限购缺第十八章,讲的是赫鲁晓夫与中国的交往,我们最想看这一章他说:“我有卡玛寄过来的原版书。”我说:“你能不能给翻译一下。”他很快就翻译过来了,翻译的文本给了我。政策研究室我和一块调回来的知青有9个,我们就悄悄传着看。主任吴象儿子和女儿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经常和我们走动,他们也想看就把十八章的翻译稿借走了,结果让吴象看到了。他很紧张。有一次他和副主任慈一块儿我们谈话他们说件事有点出格了,一旦出事就是政治问题,这事到此为止。以后再不能干这样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对我们真不错。他们也是名人吴象在后来是万里的左膀右臂,参与起草中央五个一号文件对中国农村改革有独特贡献。张原来在北大哲学系教书,聂元梓大字报有关系。他列席了八届十一中全会他对我不错,不光是这件事保护了我们。平常在业务上对我也有帮助,我在当编辑,如何写稿子、改稿子得到过他的指导,他改几个字,我还是很受启发。他的口才好,县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他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一直到毛泽东,把历史脉络讲得简明扼要、通俗清晰。书和听人讲一遍是不一样的。

当时慈是研室副主任兼山西省委写作组负责人。全国“批林批孔”,各省都要成立写作组,张恩慈毕竟在中央机构里干过,见过大世面,所以山西写作组让他负责。调来一些老五届毕业生中的笔杆子虽然当时舆论是一个调子,但是写作水平有高下之分。他们选拔的,笔杆子都很好。一些人后来也留在政策研究室,我们在一块儿工作。现在有一些是国内的学界名家,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刘梦溪,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所所长刘树成,都是写作组从基层抽调上来的大学生我在研究室的氛围熏陶了几年,觉得比我后来到山西大学念书时知识层次高。有人见过大世面,参加过国家队。

我1977年考入山西大学历史系,历史系在在地方院校中水平比较高的,江地、乔志强、程人乾在全国史学界有一席之地,但比起我在政策研究室接触的领导境界上还是逊色一些。我这段读书生活从1972年抽调到研究室,到1977年考大学结束。山西的两派斗争政坛角逐相当惨烈,粉碎四人帮以后,政策研究室就被王谦、陈永贵打成“裴多菲俱乐部”。此前有一个“三上桃峰事件”,把原来的一把手谢振华下去了,陈永贵就提名前省长王谦当了一把手,政坛两派翻了一次烙饼,军队支持的这一就不吃香了,陈永贵支持的那一派就上去了,而政策研究室原来是军队干部用起来的,所以振华台后,就受到陈永贵的猜疑。粉碎“四人帮”以后,他们就被当做“四人帮”的帮派进行清洗。省委派工作组整吴象等人,我当时发了几句牢骚,对工作组表示了一些不满,所以他们把我划进了“裴多菲俱乐部”,要解散这个单位。王谦批示,11个人不能留在省委工作,第一名是吴象,第十一名是我在这情况下,我要求参加高考。他们说你参加高考可以,但是必须到交城参加农村工作队。我要是在太原复习,还能找同学请教一下我文革前上到初二,数学没学过解析几何和三角函数,临到高考前五天才让我回来,所以解析几何和三角函数我学了四天我考大学其他三门都考得挺好,数学我只考了44分,只能上地方院校,就选择了山西大学。

:这是1977年还是1978年?

丁:77级是78年春季入学。上学之后,感到多数老师在旧教条的禁锢之下不出来,学生思想活跃,老师讲的东西学生不爱听我大学上了四年,只有程人乾教授的头三堂课留下较深印象。世界现代史,就是二战以后的世界史前三节课,他就讲这个领域有哪些重要的学术问题,每个问题有哪些不同的观点,这使我受到启发,这是一学术方法的训练。你进入一个领域,首先要知道别人在讨论什么问题,每个问题有哪几种不同的观点,从这儿入手,就可以进入学术领域程人乾是有水平的,他毕竟北大毕业,又到波兰留学他说波兰培养研究生就是这样讲课,我就给你们这么讲课。除此之外,那四年没有给留下更深的印象。江地知道我能写两笔,对我说,你是我学生。告诉我,我治学是黄花鱼溜边儿,捻军当时没人搞,我就成了。作为一个地方院校的教授,靠这种方法,占住一块自留地,也算是有成就的人。但黄花鱼溜边儿毕竟不是学术的最高境界

我上学这四年,从课堂的不多我是北京知青,一放假就回北京,那时候北京民主墙,民办刊物,信息比较多。北岛与我住一个院子,他那里有一些新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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